引子
沪生经过静安寺菜场,听见有人招呼,沪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沪生说, 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 看风景。沪生勉强走进摊位。陶陶的老婆芳妹,低鬟一笑说,沪生坐,我出去一趟。两个人坐进 躺椅,看芳妹的背影,婷婷离开。沪生说,身材越来越好了。陶陶不响。沪生说,老婆是人家的 好,一点不错。陶陶说,我是烦。沪生说,风凉话少讲。陶陶说,一到夜里,芳妹就烦。沪生说, 啥。陶陶说,天天要学习,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我的身体,一直是走下坡,真吃 不消。沪生说,我手里有一桩案子,是老公每夜学习社论,老婆吃不消。陶陶说,女人真不一 样,有种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报,结绒线,过两分钟就讲,好了吧,快点呀。沪生说,这也太 吓人了,少有少见。陶陶说,湖心亭主人的书,看过吧。沪生说,啥。陶陶说,上下本《春兰秋 蕊》,清朝人写的。沪生说,不晓得。陶陶说,雨夜夜,云朝朝,小桃红每夜上上下下,我根本不 相信,讨了老婆,相信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走了。陶陶说,比如昨天夜里,好容易太平了, 半夜弄醒,又来了。沪生不响。陶陶说,这种夫妻关系,我哪能办。沪生不响。陶陶说,我一直 想离婚,帮我想办法。沪生说,做老公,就要让老婆。陶陶冷笑说,要我像沪生一样,白萍出国 几年了,也不离婚。沪生讪讪看一眼手表,准备告辞。陶陶说,此地风景多好,外面亮,棚里 暗,躺椅比较低,以逸待劳,我有依靠,笃定。沪生说,几点钟开秤。陶陶说,靠五点钟,我跟老 阿姨,小阿姐,谈谈斤头,讲讲笑笑,等于轧朋友。陶陶翻开一本簿子,让沪生看,上面誊有不 少女人名字,地址电话。陶陶掸一掸裤子说,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头要挺,要经常送蟹上 门,懂我意思吧,送进房间,吃一杯茶,讲讲人生。沪生不响。
此刻,斜对面有一个女子,低眉而来,三十多岁,施施然,轻摇莲步。
陶陶低声说,看,来了,过来了。陶陶招呼说,阿妹。女子拘谨不响。陶陶说,阿妹,这批 蟹,每一只是赞货,昨天我已经讲了,做女人,打扮顶重要,吃到肚皮里,最实惠。女子一笑。 陶陶说,阿妹,我总归便宜的。女子不响,靠近了摊前。此刻,沪生像是坐进包皮厢,面前灯光十 足,女人的头发,每一根发亮,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说,阿妹是一个人 吃,一雌一雄,足够了。女子说,阿哥,轻点好吧,我一个人,有啥好听的。陶陶说,独吃大闸 蟹,情调浓。女子说,不要讲了,难听吧。
陶陶说,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开保温桶玻璃板,两人看蟹,说笑几句。女子徘徊说, 我再看看,再看看。也就走了。
陶陶转进来说,已经来几趟了,像跟我谈恋爱,一定会再来。沪生不响。陶陶说,这种搭 讪,要耐心,其实简单,大不了,我送蟹上门。沪生说,我走了。陶陶说,我真是不懂,女人看蟹 的眼神,为啥跟看男人一样。沪生笑笑不响,走出摊位。陶陶跟上来,拿过一只蒲包皮说,一点小 意思。沪生推辞说,做啥。陶陶说,我朋友玲子,最近跟男人吵离婚,麻烦沪生帮忙。沪生点 头,拿出名片,陶陶接过说,我其实,认得一个女律师,以前是弄堂一枝花,现在五十出头了。 沪生打断说,我走了。陶陶说,上个月,我帮客户送蟹,走进!”5楼A,一个女人开门,原来就是 一枝花,结果呢,三谈两谈,提到以前不少事体,比较开心,过几日,我又去了一趟,再后来 嘛,懂了吧。陶陶拍了沪生一记。沪生觉得心烦,身体让开一点。陶陶说,有意思吧。沪生说,七花八花,当心触霉头。陶陶说,女人是一朵花,男人是蜜蜂。沪生说,我走了。沪生拿过蒲 包皮,朝陶陶手里一送,立刻离开。三天后,陶陶来电话,想与沪生合办小旅馆,地点是恒丰路 桥,近火车站,利润超好。沪生一口拒绝,。心里明白,陶陶卖蟹,已经卖出了不少花头,再开 旅馆,名堂更多。芳妹,真也是厉害角色,老公不太平,每夜就多交公粮。好办法。
以前,沪生经常去新闸路,看女朋友梅瑞。两个人是法律夜校同学,吃过几趟咖啡,就开 始谈。八十年代男女见面,习惯坐私人小咖,地方暗,静,但有蜂螂。一天夜里,两人坐进一家 小咖啡馆。梅瑞说,真想不到,沪生还有女朋友,脚踏两只船。沪生说,是的,名字叫白萍。梅 瑞说,一个月见几次面。沪生说,一次。梅瑞说,好意思吧。沪生说,别人介绍的,相貌一般,优 点是有房子。梅瑞说,沪生太老实了,样样会跟我讲。沪生说,应该的。梅瑞一笑说,我姆妈早 就讲了,做人,不可以花头花脑,骑两头马,吃两头茶,其实呢,我也有一个男朋友,一直想跟 我结婚,北四川路有房子。沪生说,条件不错。梅瑞说,我根本不想结婚。沪生不响。梅瑞说, 一讲这种事情,我就不开心。沪生不响。梅瑞的身体,也就靠过来。
两个人见面,一般是看电影,逛公园。美琪,平安电影院,设有情侣咖啡馆,伸手不见五 指,一排排卡座,等于半夜三更长江轮船统舱,到处是男女昏沉发梦之音。有一次,梅瑞与沪 生坐了几分钟,刚刚一抱,有人拍一记梅瑞肩胛。梅瑞一吓,沪生手一松,也就坐正。卡座上 方,立有一个黑宝塔样子女人,因为暗,眼白更高。沪生感觉到梅瑞身体发硬,发抖。梅瑞对黑 宝塔说,拍我做啥,有事体,讲呀。黑宝塔说,梅瑞呀,大家是姊妹淘,手帕交呀,不认得我了。 梅瑞呆了一呆说,我现在有事体。黑宝塔指指前面卡座说,好,我先过去坐,四个人,准定一道 吃夜饭,再去逛南京路。黑宝塔离开,移向前方,矮下去,与朦胧壁灯,香烟头星光,融为一 体。梅瑞不响。沪生轻声说,现在有啥事体,梅瑞准备做啥事体呢。梅瑞照准沪生大腿,狠捏一 记说,马上就走,快点走,快,到了这种暗地方,还碰到熟人,算我倒霉,触霉头。两人滋味全 无,踮了脚悄悄出来,发觉是大太 下午三点钟。梅瑞懊恼说,这只黑女人,学农时期房东女 儿,有过几次来往,为啥还要见面,怪吧。沪生说,就这样不辞而别,不大礼貌吧。梅瑞说,已 经结了婚的女人了,从浦东摆渡到市区来,钻到这种暗地方吃咖啡,肯定是搞腐化。沪生笑 笑。梅瑞说,我等于居委会的老阿姨,一开口,就是搞腐化。沪生说,是呀是呀,《金陵春梦》一 开口,就是娘希匹,《侍卫官日记》翻开来,就是达令,达令,达令长,达令短。
梅瑞读夜校,三个月就放弃了,经常来校门口,等沪生下课,两人去吃点心,荡马路,有时 荡到新闸路底苏州河旁边,沪生再送梅瑞进弄堂,独自回武定路。有一次,梅瑞打来传呼电话 说,沪生,我姆妈去苏州了,谈塑料粒子生意,夜里不回来,沪生过来坐。这天夜里,沪生走进 这条新式弄堂,曾经住过电影皇后阮玲玉,上三楼,每层三户,每家一块门帘。两个人吃茶,后 来,梅瑞靠定了沪生,粘了一个半钟头,沪生告辞。从此,沪生经常到三楼,撩开梅家门帘。新 式里弄比较安静,上海称“钢窗蜡地”。梅家如果是上海老式石库门前厢房,弹簧地板,一步三 摇,板壁上方,有漏空隔栅,邻居骂小囡,唱绍兴戏,处于这种环境,除非两人关灭电灯,一声 不响,用太极静功。沪生有时想,梅瑞无所顾忌,是房子结构的原因。
有一次梅瑞说,讲起来,我做外贸,收入可以,但现在私人公司,赚的米更多,我只想跟私 人老板合作。沪生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做非洲百货,也做其他。梅瑞说,叫啥名字。沪生说, 叫阿宝。梅瑞拍一记沪生说,啊呀呀,是宝总呀,大名鼎鼎,经常来我公司,跟我同事汪小姐做业务。沪生不响。梅瑞说,我开初以为,这个宝总,花头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情况了。沪生 说,谈恋爱。梅瑞说,汗小姐早有老公了。沪生说,这肯定就是一般关系,阿宝是我几十年的老 朋友,只做正经生意,不考虑越轨投资,相当至真,我可以介绍。梅瑞双颊一红说,汪小姐,一 定不开心的。沪生说,无所谓,下一个礼拜,我请客。到了这天,两人走进梅龙镇酒家,梅瑞一 身套装,香港中环新品,三围标准,裁剪得当,头发新做,浓芬袭人,坐了一刻,拿出化妆镜照 几次。沪生说,跟我赤膊弟兄碰头,梅瑞就是家常汗衫打扮,脚底一双拖鞋,阿宝照样笑眯眯。 梅瑞说,要死了,要我穿拖鞋汗衫来吃饭,瞎七搭八,我当然要正装的。讲到此刻,阿宝走进 来,大家寒暄一番。阿宝说,梅小姐是沪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生意上面,以后尽管联系。梅 瑞笑一笑说,宝总,认不得我了。阿宝不响。梅瑞说,我是汪小姐同事呀。阿宝一呆,跌足道, 啊呀呀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梅小姐这天,浅笑轻颦,吐属婉顺,一顿饭,三个人相谈甚欢, 十分愉乐。
私人公司,并无进出口权,接了外商订单,必须挂靠国营外贸公司操作。有一日,阿宝与 汪小姐打电话。阿宝说,汪小姐,真对不起,有一位大领导,最近发了条头,要我的业务单子, 让贵公司梅瑞去做,以后,我只能与梅瑞联络了,其中道理,汪小姐应该懂的,抱歉。汪小姐不 响。阿宝说,我只能听命,另外,梅瑞并不知情,完全是大领导的意思,请理解我。汪小姐黯然 说,是吧。阿宝说,不开心了。汪小姐说,哪里会,广东人讲了,生意大家做,钞票大家赚。阿宝 说,不好意思。汪小姐说,大领导是啥人。阿宝说,不开心了。汪小姐说,无所谓,我理解万岁。 阿宝敷衍几句,挂了电话,心里明白,汪小姐一定有所谓,以前几次邀饭,提及丈夫宏庆,颇多 不满,阿宝始终装聋作哑,与国贸打交道,借壳生蛋,做成每一笔生意,结汇之后,照规矩支付 康密逊(佣),不牵涉感情,因此现在,汗小姐只能理解万岁,如果两人有一丝暖昧,就要一作 二跳,麻烦不断。
从此以后,阿宝到公司,先对汪小姐打招呼,再与梅瑞谈业务,相当和顺。梅瑞高兴,难免 于沪生面前,数度提到阿宝。春天到了,梅瑞约了沪生,阿宝,到西郊公园看了樱花,吃一顿夜 饭。两男一女,灯下谈谈,窗外落雨,案前酒浓,印象深刻。
一个月后,沪生与梅瑞约会。梅瑞踱出美丽园的公司大门,恹恹不欢。两个人刚走到静安 寺,梅瑞说,我想回去了。沪生说,感冒了。梅瑞说,我与沪生的关系,还是告一个段落,可以 吧。沪生说,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预备结婚了。梅瑞摇手说,我想静一静。沪生不响。梅瑞说, 以后,我做沪生的妹妹,可以吧。沪生说,可以。梅瑞说,妹妹对哥哥,可以讲一点想法吧。沪 生说,可以的。梅瑞说,我最近,一直跟姆妈吵,我姆妈觉得,沪生缺房子,父母有“文革”严重 问题。沪生说,我懂了。梅瑞说,不好意思。沪生不响。梅瑞颓然说,其实,主要是我崇拜一个 男人。沪生说,我明白了。梅瑞说,这个男人,我现在绕不过去了。沪生说,明白了。梅瑞说,啥 人呢。沪生说,阿宝。梅瑞叹息说,我只能老实讲了,我第一趟看见宝总,就出了一身汗,以后 每趟看到宝总,我就出汗,浑身有蚂蚁爬,一直这副样子,我不想再瞒了。沪生说,应该讲出 来。梅瑞说,宝总对我,有议论吧。沪生说,如果有,我会讲的。梅瑞说,宝总根本不注意我,一 直不睬我。沪生说,阿宝忙,只做外贸。梅瑞说,宝总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呢。沪生说,一言 难尽。梅瑞说,为啥分手的。沪生说,我不了解。梅瑞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定宝总,毫无 办法了,我崇拜实在太深了。沪生说,生意上面,真可以学到不少门槛。梅瑞说,宝总以前女朋友,为啥分手的。沪生不响。瑞瑞说,是宝总提出分手,还是。沪生搔头说,这个嘛。梅瑞说,宝 总对我,如果有了想法,沪生要告诉我。沪生说,一定。梅瑞怅然说,我现在,只想晓得宝总的 心思。梅瑞讲到此地,落了两滴眼泪。
两个人关系,就此结束。到!”990年某天夜里,沪生路遇陶陶。陶陶说,沪生做律师了。沪 生笑笑。陶陶说,结婚了一年,老婆就出国了。沪生说,哪里来的消息。陶陶说,据说沪生当 时,只想跟白萍结婚,因此借口介绍业务,帮梅瑞介绍了阿宝,然后抽身撤退,好办法。沪生笑 笑说,哪里听来的。陶陶说,梅瑞讲的。沪生不响。陶陶说,这个宝总嘛,据说也是滑头货色, 不冷不热,结果,梅瑞只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结婚了。沪生看看手表说,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 陶陶说,女人真看不懂,经常讲反话,比如喜欢一个男人,就到处讲这个男人不好,其实心里, 早就有想法了,已经喜欢了,对不对。沪生转身说,以后再讲吧。陶陶拉紧沪生说,最近有了重 大新闻,群众新闻,要听吧。沪生说,我现在忙,再会。陶陶说,相当轰动。沪生说,陶陶讲的轰 动,就是某某人搞腐化,女老师欢喜男家长,4号里的十三点,偷邻居胸罩。陶陶说,绝对有意 思,我讲了。沪生说,我现在忙,有空再讲。陶陶拉紧沪生说,我简单讲,也就是马路小菜场, 一男一女两个摊位。沪生说,放手好吧。陶陶松手说,当中是小马路,男的摆蛋摊,马路对面的 女人,年长几岁,摆鱼摊。沪生说,简单点。陶陶说,马路上人多,两个人互相看不见,接近收 摊阶段,人少了,两个人就互相看。沪生说,啥意思。陶陶说,鸡蛋卖剩了半箱,鱼摊完全出 货,自来水一冲,离下班还有三刻钟,男女两人,日长事久,眉来眼去,隔了马路,四只眼睛碰 火星,结果呢。沪生说,互相送鸡蛋,送小黄鱼。陶陶说,错,鸡蛋黄鱼,有啥意思,到这种阶 段,人根本吃不进,因为心里难过,要出事体了。沪生说,吃不进,生了黄疸肝炎。陶陶说,瞎 讲有啥意思。沪生看手表。陶陶说,街面房子36号,有一个矮老太,一米四十三,天气热,矮老 太发觉,太 越毒,越热,卖鱼女人的台板下面,越是暗,卖鱼女人,岔开两条脚膀,像白蝴 蝶,白翅膀一开一合。矮老太仔细一看,要死了,女人裙子里,一光到底。
沪生转过面孔说,好好好,我现在有事体,先走了。陶陶扳过沪生的肩胛说,天底下,听过 这种精彩故事吧,听我讲呀。沪生说,简单点好吧。陶陶说,大太 ,天热,摊头下面一暗,就 有秘密,街面房子36号矮老太,平时老眼昏花,张张钞票,要摸要捏,但是看远,等于望远镜, 看得到女人下面张开的白翅膀。沪生看表说,我时间紧张,再讲吧。陶陶拉紧沪生说,女人两 眼定漾漾,看定卖鸡蛋的男人,矮老太当场吐一口痰,鞋底揭了几记讲,是我倒霉,触霉头,我 今朝倒霉了,倒灶了,实在下作呀。沪生说,好了,我听过了,可以走了吧。陶陶说,为啥要走。 沪生说,这有啥呢,台子下面,属于私人事体,不影响卖菜。陶陶说,试试看好吧,天天这副样 子,沪生吃得消,我吃不消,卖蛋男人吃不消,就要出重大新闻了。沪生说,我走了,过几天再 讲。陶陶笑说,寿头,好故事,为啥要分开讲,我不穿长衫不摇折扇,不是苏州说书,扬州评话 《皮五辣子》,硬吊胃口做啥,碰得到这种人,我吃瘪。
沪生看看手表,阿宝约定八点半,“起司令”咖啡馆碰头。沪生说,讲得再简单点。陶陶说, 讲到后面,越来越紧张。沪生说,结果呢。陶陶说,老太婆36号,晓得吧,等于极司菲尔路76 号女特务,马上奔到居委会报告。居委会讲,老阿太,这叫“孵豆芽”,以前外乡游民,早吃太